赵楚耘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强撑着身体回家的。
明明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,六七点钟,小区里尽是来往人流,嬉闹的孩子,下班的夫妻,饭后散步的老人,无数人与他擦肩而过,可他却觉得这世界静得可怕。
他的全身都是冰凉的,一颗心被冻结了,整个人麻木得如同行尸走肉,一步一步向家里挪去。
他手指僵硬,试了两次才打开房门,客厅里空无一人,他慢慢走进去,看到赵楚月还坐在电脑前。
她手里依旧抓着那个摄像头,区区两叁米的距离,两人沉默地对视着,仿若隔着一整道银河。
“你的料酒呢?”她冷笑着开口。
赵楚耘张嘴,他呼吸不稳,连带着声音也在发颤。
“我怀疑过所有人,我没怀疑过你。”他说。
“没怀疑过我吗?”赵楚月站起来,开始一步步靠近,“没怀疑过我,那今天这一切是什么?”
赵楚耘不想回答,继续质问: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“我说了很多年了吧,我不喜欢你的工作。”
“就因为这个?!”
她坦诚的态度让赵楚耘觉得愈发荒谬,他难以置信地问:“你知不知道这件事牵连了多少人?我的直属领导走了,同事们几个月的心血付之东流,这一切只是因为你的一句不喜欢?”
“我不知道,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个?”
赵楚月烦躁地摸了摸后颈,说:“领导同事怎么样,和你有什么关系,又不是丢了份工作就会饿死的年代,有什么好操心的。”
“那我呢,我的工作和事业呢,在你眼里也什么都不是,对吗?”赵楚耘颤声问。
“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,我做这些当然都是为你好。”她解释道:“我问过很多人,你继续待在那个公司根本没有任何意义,工作到死最多就是个项目经理,又累又忙也不赚钱,没有必要耗在那里啊。”
“可这是我的工作!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?!”
“就凭我是你的家人!”赵楚月也稍稍提高音量,可只是一下,她又降下调子,几步回来握住赵楚耘的胳膊。
“哥,你要相信我永远都不会害你的,”她温声说:“我知道你心软,舍不得一起工作的同事们,所以我只是帮你作出决定而已,你不在那工作了,可你们不还是聚会见面吗,这一切根本没有变化啊。”
她的语气理所当然,好像真的全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。赵楚耘看着自己眼前这张越发陌生的脸,神情恍惚。
赵楚耘麻木得甚至心痛不起来,他苦笑一声,问:“那现在呢?我丢了工作,你想让我怎么样?”
赵楚月看他松口,以为他接受了,有些喜出望外。
“当然是继续和我一起呀,”她笑了起来,“和我一起工作吧,哥,过去几个月我们不是过得很开心吗?你就一直陪着我,做我的助理,我来给你发工资,比之前再多一倍也没问题,一个月的薪水就是你从前的年薪了,我们还能一直在一起,这多好啊。”
赵楚耘摇摇头,“我不想去。”
“那…那我就再找个清闲的工作给你,”她急忙说:“去爸那里,或者到我们公司,我知道你不愿和家里牵扯太多,但无论如何你都姓赵,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。”
可赵楚耘依旧是漠然摇头。
赵楚月对他冷漠的态度有点着急,“那你想怎么样啊,难道就非要到那些累死人的地方上班不可吗?”
“我为什么就非要按照你的想法生活呢?”他冷不丁地问。
赵楚月的表情凝固住了。
“你口口声声为了我好,可你问过我的想法,考虑过我的感受吗?”他继续说:“赵楚月,这是我的人生,为什么一定要听你的安排?”
“那你又考虑过我吗?”赵楚月阴沉下脸:“你那么忙,有多少时间能陪我?你还要我眼睁睁看着你继续升职,为了一份没有前途的工作,忽略我?”
“哈,”赵楚耘嗤笑一声,“所以在你眼里,我就应该放弃我的一切,安心待在你身边。”
“这不是放弃,哥,”她认真地说:“这是你最好的选择。”
赵楚月的话一句一句,鼓点似的砸在他的心脏上,敲得他胸口发痛,耳朵里嗡鸣一片。
其实在回家的路上,他不是没有想过赵楚月的态度,他幻想她会后悔,会道歉,她幻想她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自责,因为这样自己或许还有去原谅的理由。
可他也在心底里清楚,这是不可能的。
他注视着面前的人,比起她完全不认为自己有错的坦荡态度更可怕的是,他竟然毫不意外。
是啊,他不是一直都知道吗?她骄傲又自负,认为全世界都理应是围着她转的,她接受不了旁人一丁点的违逆,他一直都知道的。
恍惚之间,他好像又回到了去年冬天,那个寒冷冬夜的地下停车场,和那些痛苦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。
他一直都知道,可只是几个月时间过去,接受了一点虚假的爱和关心,他就心甘情愿地全都忘了。
赵楚耘都不敢想象,赵楚月那时是抱着怎么的心情到他家里,看着他绝望流泪,安慰他,为他出谋划策。
这太可怕了。
“你从前总是问我,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工作。”他听到自己木然地开口,“赵楚月,那我现在就告诉你。”
“你说我不愿和家里牵扯太多,对,这么多年,我总是在努力和赵家划清关系,我靠自己工作、生活,我用自己的钱租房子,因为我不愿一辈子活在这个家的阴影之下,我要我自己的人生。”
“你觉得我很蠢,很固执,没错,我就是这样的。”
“我一定要工作,就是为了有一天,当现在这种事发生的时候,我可以和你说——”
他死死盯着她,感觉自己的眼眶里开始蓄满泪水。
“赵楚月,从我的家里,出去。”
他一字一句地说完,整个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。
他以为赵楚月会发火,可她脸上似乎是震惊更多,嗫嚅着说:“哥,我……”
可赵楚耘没有给她说下去的机会,他扭过头不想看她,又重复了一遍。
“出去。”
或许是因为他从没有表现得像现在这样伤心过,赵楚月竟然真的不再开口了,她前进半步又后退,似乎在犹豫,最终还是放弃了。
她慢慢地绕过他走向门口,赵楚耘一直没有动作,如同一尊塑像似的站在原地。
“你冷静一下吧,哥,”她叫他,声音终于有了些不安,“我先走了。”
赵楚耘没有回应。
她换好衣服,轻声掩门离开了。
一切的一切与跨年夜如此相似,空荡的房间,凝固的空气,白炽灯冰冷地照亮每一个角落,让悲哀的心情无处遁形。
他的骨头缝里骤然钻出一种酸楚和痛意,猝不及防,疼得他几乎无法站立,扶着墙慢慢蹲了下去。
怎么会这样,怎么能这样呢。
噩梦成真的感觉竟然如此可怕,以后该怎么办,要彻底离开北京吗?彻底告别这个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,和他发自内心疼爱过的妹妹吗?
即使事情发展至此,可他真的能割舍掉这一切吗?
这些复杂的思绪渐渐汇集成一种巨大的孤独感,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孤立无援,好像漂泊在海上,四周尽是无穷无尽的浪。
赵楚耘茫然地打开手机,他现在迫切地想和谁倾诉这一切,可通讯录从头划到尾,竟无一人可说。
他曾经拥有过的一切,工作、朋友、同事,都在朝着反方向与他渐行渐远,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的身边就只剩下赵楚月一个人了。
赵楚月明明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挤走了他身边的一切,可他却浑然不觉,差点在她编织的美好陷阱里永远沉沦。
唯一值得庆幸的是,现在他终于醒过来了。
这注定是难以入眠的一夜,赵楚耘勉强熬到早上,天刚亮,他开车去了城郊的一处陵园。
这里是北京远郊环境最好的陵园,离市区有将近两小时车程,秦美云就葬在这里。
当年她去世,赵势开不愿把她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,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,就选了这么个条件尚可的地方,匆匆下葬了。
赵楚耘上学时来这里频繁一些,工作后的这些年越来越忙,就只有清明和忌日才来了。
烈日当空,陵园里几乎没什么访客,石碑一排一排安静地码放在草坪上,承受着日复一日的寂寞。
能葬在这里的人,生前大多非富即贵,墓碑一个赛一个的华丽考究,恨不得把生平全部刻上才够,秦美云的碑夹在他们之间,简简单单,看着格格不入的。
那上面甚至连父母子女都没有,赵楚耘是赵家的儿子了不能往上写,至于父母,还是因为赵势开怕麻烦。
赵楚耘在她孤零零的墓前坐下,草皮被太阳晒得发烫。
“妈,好久不见,我来看你了。”